永不满足的追寻：拉康意义上的欲望是什么

当我们说”我想吃饭”、“我想买那件衣服”、“我爱她”时,我们以为自己在表达”欲望”。但在雅克·拉康(Jacques Lacan) 的精神分析理论中,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欲望——它们只是需求(need)或渴求(demand)。

真正的欲望,是一种永远无法被满足的东西。它不带来快乐,却带来令人上瘾的痛苦快感。它追求的不是获得对象,而是让自己永远处于” 还想再要”的状态。

理解拉康意义上的欲望,就是理解现代人最深层的存在困境:我们为什么永远感到空虚?为什么得到了还想要更多?为什么爱情、消费、成就都无法真正填补内心的那个洞?

第一章:欲望不是什么——从日常误解谈起

1.1 动物的需求 vs 人的欲望

小狗饿了想吃骨头,这是需求(need)。需求是生理性的、直接的、可以被满足的。狗吃饱了,需求就消失了。

但人不一样。当你在沙漠中濒临死亡,喝水成为唯一的生存焦点。一个月后你被救出,回到正常生活,生理上已经不再缺水,但你仍然会* 不停地想喝水*。这种挥之不去的冲动,已经超越了生理需求,变成了一种创伤性的执念——这才是欲望。

1.2 拉康的核心公式

拉康用一个简洁而深刻的公式定义欲望:

\text{欲望(Desire)} = \text{渴求(Demand)} - \text{需求(Need)}

让我们拆解这个公式:

Need(需求):身体层面的具体要求,比如饥饿、性冲动、睡眠。这些是动物性的,可以被直接满足。
Demand(渴求):人在语言和社会结构中的所有想要。当需求进入语言表达时,它就变成了渴求。比如婴儿哭泣不只是要奶,更是要母亲的爱和关注。
Desire(欲望):当你减去那些可以被满足的生理需求后,剩余的那个无法被填补的部分,就是欲望。

1.3 一个日常的例子

你特别想吃美食。这里面包含两个层面:

需求层面:身体需要蛋白质、脂肪、碳水化合物。这些可以被满足——吃到肉、吃到鲜美的东西、吃到辣,身体的生理需求得到了满足。
欲望层面:但你”想吃美食”的这种欲望依然存在。就算你今天吃了蟹肉堡,明天吃了拉面,后天吃了龙虾料理,你仍然会继续想吃。因为欲望具有一种 审美的维度,它是永远吃不饱的。

欲望的特点就是:每当需求被满足了,你就觉得还有剩余,总会有那种未完成的感觉。

第二章:欲望的辩证法——追求不被满足

2.1 欲望的悖论

拉康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观点:

欲望追求的,不是满足自己,而是维持自己永不满足的状态。

这听起来很矛盾,但这就是欲望的辩证法:

如果欲望被彻底满足了,欲望就死了,就不会再被生产出来。
所以真正的欲望是不停运转的:你刚刚好像要满足了,但它不停地说”不是这个”(that’s not it),不停地否定,然后继续向前。

2.2 欲望的目的:自我再生产

欲望所指向的东西有两个层面:

欲望的对象(object):表面上你想要的东西,比如一个汉堡包、一个人、一份工作。
欲望的真正目的(purpose):让欲望自身得以持续再生产。

举例:你肚子饿了,想吃汉堡包。

你的对象是那个汉堡包。
但你的真正目的不是获得汉堡包本身,而是:这个汉堡必须好吃到让你下次还想再吃。只有这样,你的”想吃美食” 的欲望才获得了积极反馈,才能继续循环下去。

2.3 爱情中的欲望

在爱情中,这一点更明显:

当你爱上一个女孩,你会不断产生幻想:

“如果能和她牵个手,那就太好了”
牵了手之后:“如果能一起吃顿饭,那就更完美了”
然后又有新的幻想不断浮现……

欲望的真正目的不是最终得到那个女孩。真正的目的是:让你那种敞开的、创伤性的爱的状态 ——那种孤单中颤抖、痛苦、惴惴不安的状态——不断地自我复制、自我再生产。

那个女孩最好永远若即若离,不断拒绝你又不让你死心。这样你的爱欲才能持续不断地被激发。一旦她彻底接受你,或者你们结婚了,欲望往往就开始衰退——因为它失去了那个 永不满足的张力。

第三章:从Desire到Drive——循环的快感机器

3.1 欲望的两种形态

在拉康那里,当欲望瞄准一个具体对象时,它叫desire(欲望);当它陷入一种重复的、强迫性的循环时,它就变成了drive(驱力)。

Desire:强调其面向对象的一面(我想要她/它)
Drive:强调其循环运作的一面(我停不下来地想要)

它们本质上是一回事,只是不同的视角。

3.2 驱力的循环运动

想象一下这个场景:

你有没有经历过转笔停不下来?明知道这件事毫无意义,却控制不住地一直转。你从中获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——有点怪异,有点刺激,甚至有点爽。

这就是驱力的体现:一种强迫性的循环运动,它不为了任何外在目的,只为了维持这个循环本身。

再比如消费欲望:

有人打开购物APP不停地搜索,搜了一晚上什么都没买,但他感到满足。为什么?因为他享受的是搜索的过程 ,而不是购买的结果。他要看琳琅满目的商品,被它们吸引、刺激,享受商品社会向他献殷勤的感觉。

这个过程让他确认:我的欲望依然旺盛,我可以继续想要更多。这种确认本身就构成了快感。

3.3 欲望的机制图解

我们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流程图来理解:

graph LR
    A[主体产生欲望] --> B[瞄准某个对象]
    B --> C[接近满足]
    C --> D{真的满足了吗?}
    D -->|否| E[产生剩余/缺失感]
    E --> F[欲望重新生成]
    F --> B
    D -->|是| G[欲望死亡]
    G --> H[空虚/焦虑]
    H --> A

欲望要么在循环中永生,要么在满足中死亡。而人类选择的是:让它永生。

第四章:创伤性快感——那个致命的内核

4.1 快感 ≠ 快乐

这是理解拉康欲望理论最关键的一点:快感(jouissance)不等于快乐(pleasure)。

快乐(pleasure):令人舒适、满足的感觉。比如吃饱了、睡够了、达成目标了。
快感(jouissance):一种创伤性的、痛苦的、却令人上瘾的刺激。它是压抑的、紧张的、甚至是危险的。

4.2 快感的体验

想象你深深爱着一个人,爱到无法自拔。这种状态是快乐的吗?不。它是:

极度的惴惴不安
孤单中的颤抖
一种撕裂般的痛苦
一种赤裸裸暴露在世界面前的脆弱感

但你上瘾了。你想一直保持这种状态,即使它折磨你。这就是创伤性快感。

拉康说,我曾经在听一首音乐时体验过这种快速循环的感觉:

” 那种感觉很痛苦,但同时又很爽,有种释放感。这种痛苦是非常深刻的内在痛苦,不是身体上的生理疼痛,而是精神上的创伤,是极度的悲伤。而这个过程中的’爽’ ,就是一种快感。“

4.3 享乐的核心(Kernel of Enjoyment)

在欲望的循环运动中,会产生一个无法被符号化的内核,拉康称之为”享乐的核心”。

这个核心是:

压抑的
创伤性的
无法用语言描述的
却是吸引你、支配你的根源

它不是高潮时的舒畅,而是高潮前极度压抑、紧绷、扭曲的状态中产生的刺激感。

第五章:幻想与小客体a——遮蔽的机制

5.1 为什么需要幻想?

如果主体直接面对那个赤裸裸的、创伤性的享乐核心,主体会承受不了,会崩溃。

所以**幻想(fantasy)**就像一层保护膜,把那个过于激烈的快感包裹起来。

5.2 幻想的结构

当你特别想要买某样东西时,那个物品会被幻想美化:

它变得极具吸引力
带有致命的诱惑力
好像得到它,你的人生就完美了

这时,这个对象就不再是普通的物,而是拉康术语中的”小客体a”(little object a)——欲望的原因(cause of desire)。

5.3 爱情的幻想结构

你爱上了一个女孩,这个女孩就变成了一个小客体a。然后你会围绕她建构一个幻想:

“如果我能和她在一起,我就会无比幸福”
“她是我生命中的唯一”
“得到她,我的空虚就会被填补”

但幻想的作用是遮蔽底层的创伤性快感。你真正上瘾的,不是她这个人,而是那种爱欲的循环运动本身——那种痛苦、惴惴不安、永不满足的状态。

幻想提供一个想象性的、极其理想化的图景,让你可以不断接近但永远无法彻底得到。这样欲望才能持续再生产。

5.4 基本幻想(Fundamental Fantasy)

在所有幻想中,有一个最根本的、最具反动性的终极幻想:

看到自己正在被欺凌、被羞辱(humiliated),看到自己在受苦(suffering)。

在爱情的例子中:当你爱一个人爱到最后,突然觉得爱不动了,为什么?

因为这个基本幻想浮现出来了:

你感到自己在受苦
你在被你所爱的人侮辱、贬低
你成了受害者

如果你无法穿越这个幻想,你就只能在欲望上妥协、让步。

第六章:拉康的伦理学——不要在欲望上让步

6.1 第一伦理原则:Don’t Give Up On Your Desire

“不要在你的欲望上让步。”

这是拉康伦理学的核心。

如果你有一个欲望,一种很强烈的爱欲,那你要一定要把它坚持到底。

注意:这个”坚持”不是指追求满足。欲望的本质就是追求它不被满足。你要坚持的,是那种永恒的、不妥协的姿态,是那种* 作为剩余意义上的欲望*。

6.2 第二伦理原则:穿越幻想

只有通过”不在欲望上让步”,你才能穿越幻想(traversing the fantasy)。

什么是穿越幻想?

不被那些想象性的理想状态所诱惑
不用虚假的满足来替代真实的追求
直面那个创伤性的快感核心

比如,很多人说”我爱一个人,最后和他结婚了”,然后就觉得圆满了、补足了、不再需要继续爱了。

他们用婚姻这个想象性的共同体形式,用婚后日常生活的琐碎,压抑了原本的爱情冲动。这个时候,他们其实已经**在欲望上妥协了 **。

在拉康看来,这是被某种意识形态幻想所俘获,是一种背叛(betrayal)——背叛了爱的真实性,背叛了那个无法被符号化的实在界。

6.3 第三伦理原则:本真的行动

拉康提出一个著名的概念:在两种死亡之间(between two deaths)。

一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(肉体死亡)
一种是符号学意义上的死亡(社会身份的消亡)

本真的行动只能发生在:你的符号学身份已经瓦解,但你的肉体仍然活着。

典型例子是安提戈涅:她遵循内在召唤,为死去的兄弟埋葬,违反了国王的禁令,导致她在城邦中的符号身份彻底瓦解。她成了共同体眼中的异类。

但正是在这种状态下,她的行为超越了共同体的伦理和符号系统,成为一种神圣的姿态。

6.4 两个必要条件

本真行动有两个特征:

认识论上的无知:你完全不知道你所坚持的东西意味着什么。它超出了你赖以生存的意识形态框架和本体论结构。
后果的灾难性:你明确知道,如果继续坚持,结果将是灾难性的——因为整个系统都在警告你。

重要的是:这种无知和灾难性不是你预谋的。如果你刻意追求身败名裂,以为这样就能获得本真性,那恰恰是一种倒错( perversion),甚至是变态。

本真行动的前提是:你没有预谋,你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是那个真实(the Real)自己降临了,你只是承载它的人。

第七章:欲望与资本主义——爱欲经济学

7.1 为什么要理解欲望?

理解拉康意义上的欲望,不只是个人心理分析的问题,更是理解现代资本主义的关键。

列宁主义的共产主义实验为什么失败?因为人们以为:

只要电气化了,有筒子楼
有电灯、热水壶
物质需求被满足了

共产主义就能实现。但事实证明,人不是通过技术理性的发展或物质需求的满足就能满足的。

人内在有一种本性是爱欲性的。人和动物最大的差别在于:人有欲望。

7.2 现代资本不卖商品,卖欲望

今天的资本主义已经不再只是满足你的需求。它精准地操控你的欲望,让你永远处在”还想再要”的状态中。

它卖的不是商品,而是欲望的永动机制
它制造的不是满足,而是永不满足
它塑造的不是快乐,而是创伤性快感的循环

消费社会的本质:

广告不断向你展示小客体a
制造幻想:“得到这个,你就圆满了”
但你买到后,立刻感到空虚
然后新的商品又成为下一个小客体a

这就是爱欲经济学:资本深入到神经生理学的核心层面,运用欲望的辩证法来进行统治。

7.3 底层的双重剥削

最底层的无产阶级:

在身体和健康上被奴役
在爱欲层面也被剥削

想想大多数劳动人民:

他们并不漂亮,没钱装扮自己
很少能体验那种小布尔乔亚式的精致爱情
他们的爱情关系一旦出现,就会被整个社会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方式观看

比如:一个坐牢多年的人出狱后,前妻还愿意拥抱他。他们在电视上的形象不具备审美要素,却被资本主义媒体塑造成”真爱”的景观。

这里面存在一种审美统治、符号学的统治。

第八章:结语——与欲望共存

8.1 欲望不可能被消除

拉康告诉我们一个残酷的真相:欲望是人之为人的本质,它不可能被彻底消除。

只要我们:

使用语言
生活在符号秩序中
与大他者打交道

我们就会有匮乏,就会有欲望。

8.2 但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对待它

拉康伦理学提供的,不是”如何消除欲望”,而是”如何本真地活着”:

不在欲望上让步:承认你的欲望,坚持它,不要用虚假的满足来欺骗自己。
穿越幻想:识破那些意识形态提供给你的理想图景,直面真实。
准备好承担后果:本真的行动可能导致符号身份的瓦解,但这是真实生活的代价。

8.3 理解欲望,理解我们自己

当你下次感到空虚、不满足、总想要更多时,不要简单地责怪自己”贪婪”或”不知足”。

试着问自己:

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?还是我只是想要”想要”本身?
这个对象是真的重要,还是只是一个小客体a,遮蔽了更深的创伤?
我是在追求满足,还是在逃避面对真实的自己?

理解拉康意义上的欲望,就是理解:

我们永远都在追寻一个不存在的完整,永远都在填补一个无法填补的洞。

但正是这个洞,这个匮乏,这个永不满足——定义了我们作为人的尊严。

因为只有人,才能够在明知不可能的情况下,依然坚持欲望,依然拒绝妥协,依然勇敢地爱,勇敢地活。

参考文献

Lacan, Jacques. The Ethics of Psychoanalysis (Seminar VII)
Lacan, Jacques. 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 (Seminar XI)
Žižek, Slavoj. How to Read Lacan
视频素材:《【一小时哲学】拉康的伦理学》系列、《【半小时哲学·爱欲经济学】拉康意义上的欲望是什么?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