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生存策略的病症:拉康视域下的癔症与强迫症
在当代的语境中,心理学术语常被滥用为一种标签化的社交货币。如果你情绪多变,你可能被戏称为“癔症”;如果你爱整洁或纠结细节,你可能被贴上“强迫症”的标签。然而,在雅克·拉康(Jacques Lacan)那晦涩而迷人的精神分析大厦中,这两个词汇绝非肤浅的行为描述,也不仅仅是需要被切除的“病灶”。
它们是结构。是作为一个被语言割裂的人类,为了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上存活,为了处理那个终极命题——“欲望” ——而建立起来的两种宏伟的防御工事。
在这篇文章中,我们将剥离掉临床医学的枯燥外衣,以一种近乎存在主义哲学的视角,去审视癔症(Hysteria)与强迫症(Obsessional Neurosis)。你会发现,这不仅是关于“病人”的故事,这是关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故事:关于我们如何爱,如何工作,以及如何面对死亡。
第一章:原初的创伤——语言、匮乏与大他者
要理解癔症与强迫症,我们必须回到一切的起点:匮乏(Manque)。
在拉康看来,人类与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,我们是“说话的存在”(parlêtre)。当我们还是婴儿时,为了表达需求,我们不得不进入语言的世界。但语言是异化的,当你用“妈妈”这个词来呼唤母亲时,你就杀死了当下那个鲜活的、与你浑然一体的母亲体验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符号。
一旦进入语言,我们就永远失去了一种名为“完整”的幻想(即拉康所说的实在界的大写物/The Thing)。我们就此变得残缺不全。这种根本性的缺失,拉康称之为**“阉割”(Castration)**。
1.1 大他者的幽灵
因为我们感到匮乏,我们本能地认为,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地方存有“答案”,存有那个能填补我们空虚的终极宝物。我们将这个拥有答案的位置投射给了** “大他者”(le grand Autre)**。
大他者可以是具体的父母、老师、老板,也可以是抽象的法律、上帝、科学、道德标准,甚至是语言本身。
1.2 终极天问:Che vuoi?
当我们面对大他者时,一个恐怖的焦虑诞生了。因为大他者也是由语言构成的,它也是匮乏的。它不仅给我们下达指令,它似乎还隐藏着某种深不可测的欲望。
这就引出了拉康那个著名的图示——欲望图示中的核心问题:“Che vuoi?”(你到底想要什么?)
- 孩子看着喜怒无常的母亲,心想:“她喂我奶,抱我,但她眼神里那个空洞的东西是什么?她除了要我做个乖孩子,她作为一个女人,她还想要什么?”
- 员工看着老板,心想:“我做完了PPT,但他真的满意吗?他在想什么?”
精神神经症(Neurosis)的本质,就是主体面对大他者这个谜一般的欲望时,所产生的防御机制。 我们无法忍受大他者的欲望是未知的、吞噬性的,所以我们必须编造一个剧本,来以此定位自己。
癔症和强迫症,就是应对这个问题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剧本。
第二章:癔症——质疑的主体与不满足的策略
“我要真理,即便它会毁灭一切。”
在精神分析的历史上,是癔症者(Hysteric)发明了精神分析。正是安娜·O等患者让弗洛伊德意识到,身体的症状(如瘫痪、失语)是凝固的语言。而在拉康的重构中,癔症不再仅仅是女性的特质(尽管历史上多见于女性),而是一种普世的主体结构。
2.1 身份的本体论焦虑
癔症的核心焦虑是关于本质的。癔症主体常常被这样一个问题折磨:“我是男人还是女人?” 或者更广泛地说:* “我是什么?我在大他者的欲望中占据什么位置?”*
他们无法通过生物学特征或社会身份来安顿自己。他们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赝品,时刻在扮演某个角色,却永远觉得那个角色不是真的自己。
2.2 维持欲望的不满足
为了维持自己的欲望,癔症者采取了一个惊人的策略:拒绝满足。
拉康指出,癔症者渴望拥有一个完整的主人(Master),但他寻找主人的目的,是为了推翻他,是为了证明主人的匮乏。
- 剧本演绎: 癔症者会勾引大他者,让大他者对自己产生欲望。比如,一个癔症结构的女性可能会通过极具魅力的展示吸引男性。但是,一旦男性真的试图“满足”她,或者试图用某种世俗的方式(金钱、地位、甚至性行为本身)来终结这种张力时,她会立刻感到厌恶和退缩。
- 内在逻辑: “如果你能满足我,那就意味着我只是一个有限的物品。但我不是物品,我是无限的谜!”
癔症者通过保留一点“不满足”,来确保欲望能够无限延续下去。他们恐惧的是欲望的熄灭。
2.3 这里的真理:大他者也是被阉割的
癔症者的伟大之处在于,他们是天生的真理揭露者。他们对一切权威(大他者)都怀有深深的疑虑。
在很多社会变革中,癔症式的质疑是动力之源。他们指着皇帝的新衣大喊:“看,他什么都不懂!”他们向医生展示无法治愈的症状,以此证明医学知识(大他者的知识)是有漏洞的。
拉康曾对激进的学生运动者说:“你们作为革命者,其实是在寻找一个新的主人。你们会得到他的。”这正是癔症的悖论:* 反抗主人,以此来确认主人的存在;同时通过证明主人的无能,来让自己占据真理的位置。*
第三章:强迫症——防御的主体与不可能的策略
“只要我思考得足够深,我就不需要活在当下。”
如果说癔症是在舞台中央大声质问导演的演员,那么强迫症(Obsessive)就是那个试图把自己锁在控制室里,通过精密计算来以此逃避登台的人。强迫症多见于男性结构(但不绝对),它本质上是对大他者欲望的 彻底拒绝与规避。
3.1 存在的本体论焦虑
强迫症的核心焦虑是关于存在的。困扰他们的问题是:“我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?”
这听起来很抽象,但反映在生活中,就是一种深刻的停滞感。强迫症者往往活得像个苦行僧或者活死人,他们极度压抑自己的生命冲动(Jouissance),因为任何强烈的冲动都可能意味着失控。
3.2 废黜大他者:不可能的欲望
与癔症者试图维持“不满足”不同,强迫症者的策略是制造**“不可能”**。
强迫症者极度恐惧欠大他者的“债”。在潜意识里,大他者被想象成一个凶残的、贪得无厌的超我(Superego)。为了不被大他者吞噬,强迫症者试图切断与大他者的联系。
- 剧本演绎: 强迫症者试图建立一个完美的闭环系统。他们沉迷于工作、逻辑、秩序、囤积、或者思维游戏。
- 内在逻辑: “只要我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,只要我表现得无懈可击,大他者就找不到借口来惩罚我,或者向我索取什么。”
他们把大他者**“甚至化”了。在强迫症的幻想中,如果我哪怕有一点点欲望,大他者就会以此为把柄来毁灭我。所以,最安全的办法是—— 让欲望变得不可能。比如,爱上一个永远无法在一起的人(不可能的爱人),或者设定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高目标(等待)。
3.3 思想的迷宫与拖延
强迫症者是思维的巨人,行动的矮子。他们不仅想,而且是强迫性地想。
这就是著名的“哈姆雷特式”困境。哈姆雷特就是一个典型的强迫症结构。他不断地思考、辩证、犹豫,迟迟不肯复仇(行动)。为什么?因为* *行动意味着进入象征界,意味着承担风险,意味着“借债”**。
只要还在思考,时间就是静止的,一切就还是可能的,我就不需要面对真实的阉割。强迫症者通过无限的准备来回避真实的开始 。他们总是在等待大他者死去(字面意义或象征意义),以此获得自由,但当那一天真的来临时,他们往往会陷入更深的虚无。
第四章:欲望的博弈——当癔症遇上强迫症
在现实生活中,这两种结构往往会形成极具张力的伴侣关系或互动模式。这种互动不仅是性格的冲突,更是两种关于“菲勒斯”(Phallus,象征性的权力和圆满)的持有策略的碰撞。
4.1 经典的错位
想象一对伴侣:妻子是癔症结构,丈夫是强迫症结构。这几乎是很多家庭伦理剧的标准配置。
- 妻子的诉求(癔症): 她不断地抱怨、挑剔、情绪化。她在问:“你爱我吗?我对于你来说独特吗?”她制造危机,试图打破丈夫的冷漠外壳,想看看那个坚硬外壳下是否有真实的欲望流露。她在寻找作为一个** “匮乏的主人”**的丈夫。
- 丈夫的反应(强迫症): 他面对妻子的情绪,感到的是一种入侵和失控 。他的第一反应是讲道理(逻辑防御)、给钱(偿还债务)、或者躲进书房(物理隔离)。他在想:“我已经把工资都交了,家务也做了,你到底还要什么?”他试图用 物品和秩序来堵住妻子的嘴,但这恰恰是妻子最痛恨的——因为那意味着把她物化了。
结局往往是悲剧性的循环: 她越是闹(试图唤起欲望),他越是躲(试图规避要求)。她觉得他像个死人(强迫症的活死人策略),他觉得她是个疯子(癔症的戏剧化策略)。
4.2 这里的菲勒斯游戏
在拉康看来,两者都在处理“菲勒斯”这个能指:
- 癔症者想要 “是” (to be)那个菲勒斯。她想成为大他者欲望的对象,成为那个不可或缺的东西。
- 强迫症者想要 “有” (to have)那个菲勒斯。但他必须偷偷地有,不能展示出来,否则会被大他者阉割。所以他把菲勒斯藏在细节里,藏在他的某种怪癖或收藏里。
第五章:超越结构——精神分析的目标
既然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两种结构之中,那么精神分析是做什么的?是把癔症变成强迫症,还是把强迫症治成正常人?
拉康的回答令人深思:没有所谓的“正常人”。正常人只是某种成功的神经症。
5.1 穿越幻想(Traversing the Fantasy)
分析的目的不是消除症状(因为症状就是你存在的方式),而是穿越幻想。
- 对于癔症者:分析帮助她认识到,大他者真的没有答案 。那个她一生都在寻找并试图揭穿的主人,其实本来就是空无的。她不需要通过做一个受害者来证明主人的不公。她可以拥抱那个匮乏,自己去创造意义,而不是等待被定义。
- 对于强迫症者:分析帮助他认识到,大他者并没有盯着你 。那个严苛的超我其实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。他不需要时刻偿还生存的债务。他可以接受生活中的混乱和不确定性,他可以去爱,去行动,即便这意味着会犯错,会展现脆弱。
5.2 与症状认同(Sinthome)
拉康晚年提出了一个概念:圣状(Sinthome)。
如果你无法彻底摆脱你的结构,你可以学会如何更优雅地使用它。 你可以做一个不再总是抱怨被亏待的癔症者,而是将这种敏锐转化为艺术创造或对真理的探索(像苏格拉底那样); 你可以做一个不再自我囚禁的强迫症者,而是利用这种严谨和逻辑去构建真正有价值的事业,并在其中找到享乐(Jouissance),而不是苦行。
结语:在匮乏中起舞
理解拉康眼中的癔症与强迫症,并不是为了让我们进行自我诊断,然后陷入新的焦虑。
它是为了让我们获得一种悲剧性的智慧。
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处理内心的那个大洞(匮乏)。 癔症者站在洞口大声呼喊,希望有人听到回音; 强迫症者拼命往洞里填石头,假装那个洞不存在。
而真正的自由,或许在于有一天,我们能够站在这个洞口,不再期待它被填满,也不再恐惧跌落。我们看着这个空无,耸耸肩,然后转身,去吃一顿好饭,爱一个人,或者写下一行诗。
既然大他者不存在,既然没有终极的剧本,那么——你,作为欲望的主体,终于可以开始书写属于你自己的篇章了。